她深深吐出一口气,从按摩床上缓缓坐起来,轻轻拂去了眼角残余的泪,感激地注视着坐在一旁的我。
我静静地看着她,微笑着轻轻点头。
或许很多人会被刚才发生的那一幕惊吓到,但我并没有。
那一刻,我们彼此知道,彼此的懂得。
周末,我在一个针对疗愈师的专业培训上,学习如何将疗愈的触摸整合到心理治疗中。
要知道,对很多心理咨询师来说,和来访者之间的身体接触是心理治疗中的伦理禁忌。
不当的触碰会引发来访者移情、伤害或骚扰诉讼等各种麻烦,在心理治疗师这里,对和来访者之间的身体接触往往讳莫如深。
我身边的一些在身心治疗领域前沿的同行朋友,深深懂得身体上的接触对消除心理上的焦虑、抑郁、不安全依恋及创伤治疗的重要性,也看到许多来访者接受传统心理咨询多年而没有实质进展。
于是,一些朋友们勇敢地向前一步,把触摸整合到了心理治疗中。
用Rob的话说:“不把触摸(touch)纳入心理治疗中,才是反人性的”。
因为怕触摸不当而不允许触摸,将其视为禁忌,是因噎废食的做法。培育心理工作者对触摸的觉知,丰富对触摸、对身体构造的知识储备,才会推进治疗的深化。
这些言论,就算放在心理治疗探索前沿的加州湾区,也是崭新的。
这些年一直在探索身心整合疗愈的我,对心理+生理(psychology+physiology)治疗的结合十分好奇。
环顾四周,我的同学中,除了心理咨询师和教练以外,许多人都是多年的身体工作者(body worker),如按摩师、身体理疗师等。他们不少人都是一些前沿身体心理治疗流派的创始先锋。
我呢,从中学起生物就学不好,那些动物植物的器官构造名词于我就像天书一样,过目就忘。
在身体生理的构造知识方面,我就是一只小白鼠,而这是一只充满好奇,也有点小恐惧的小白鼠。
这只小白鼠厌倦了多年来的说教、知识和道理,它相信直接的体验,它相信身体自有智慧,不会撒谎。
这次Embodied touch and healing in psychotherapy的工作坊带领者是两名女性,Shirley的背景是婚姻家庭治疗师/哈科米认证老师;Allison来自纽约,是名有着三十多年经验的身体教育者。
这个学习触摸疗愈的工作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,我们都还没有“动手触摸”。
“慢下来(Slow down).” Shirley反复说,“你无需总告诉来访者要慢,当你真正慢下来,你的状态会自然影响到来访者慢下来。”
两天里,我们花了大量时间冥想,培养对身体、对空间的觉知,学习扎根安住,和自己深深联结。
对于接受了几年正念练习的我来说,这些练习既熟悉又陌生,有许多对身体的观照,却又不同于身体扫描,强调的是对身体边界和场域的觉知。
对身体边界和场域的觉知是精微(subtle)的概念。精微这个词,我最近经常用。
随着学习的疗愈方法的增多,我愈加发现,各种流派的理论知识和技术理解起来都很容易,聪明点的人,转过身自己就可以现学现卖了。
但疗愈功底的深厚与否,全在细节。功底越厚,疗愈的能量越精微。这个骗不了人。
究竟什么是精微呢?可以来理解一下精微的反面。
举例来讲,如果习惯了重口味的刺激,多盐多辣,突然改吃清淡原味的食物,味蕾就会食之无味,体会不到原汤原食的妙处,味觉糙了;
习惯了迪厅里震耳欲聋的音乐,突然安静下来,会觉得不适应甚至恐慌,体会不到宁静的声音和美好,听觉糙了;
习惯了靠额外刺激才能获得快感的性爱,体会不到身体深层温柔联结的满足,触觉糙了。
长期暴露在粗糙的身体接触、语言文化和环境里,人的各种感官也会“粗糙”、麻木,身体感官会丧失对精微能量和本能冲动的感知。
需要培养觉知,“看清楚”并“卸下”这些习惯和模式,才有可能“品尝到原初的味道”。
很多时候,人们其实都在“沉睡”中,在模式中完成着日常生活的一切。就好比你顺手系好了鞋带,却总也想不起来怎么系的一样。
大多数身体接触的完成,包括握手、拥抱、甚至做爱都是在“模式化”地进行着,有太多貌合神离的亲密,人在心遥的拥抱。
因为要表现地礼貌,友好或热情,或者要显得亲密,所以程序化地完成着这些动作和接触。
这些动作本身的空洞,就好比丧礼上花钱雇来哭丧者,“同样掉着泪,却有着不同的滋味”。
从某种意义上而言,这些程序化的、或者并非“全心全意”的身体接触是一种对自身感受的背叛。可以问问自己,在你身上,有没有发生过下面的情形:
当看到对方张开双臂时,你会不会内心在说No,却因为某些原因,身体依然会“违心”地迎上去;
当张开双臂去拥抱某人时,你是不是“全然地”在那个拥抱里,还是有一部分隐形的自己退缩了回来;
当伴侣发出性爱信号时,你有没有因为怕影响对方心情或自尊或其他原因,明明不想做爱,却违背
自己的真实感受,勉强让身体顺应?
对身体真实感受和冲动的充耳不闻或者回避,久而久之,会导致身体的背叛。
身体背叛的表现形式可以有很多种,比如身体的疾病,情绪的疾病,或者内在声音的紊乱,闹不清楚内在真实的声音究竟是什么。
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,就是总感觉到“拧巴”或者“不顺”。
境由心造,很多外境的不顺与其说是运气不好,不如说是内在的拧巴造成和强化的。长期对自身感知的背叛和回避,是拧巴的根源。
疗愈性的触摸,是全心全意的,而非空有其表。
在接触他人身体前,要先清楚觉知到自己身体的真实体验,并且坦诚对待它。
在伸出手去抚摸他人之前,先抚摸自己的心,问问自己:这颗心是否全心全意在这一瞬的抚摸里。
一位被人们认为“通灵”,能为患者解除许多病痛甚至癌症疾苦的身体理疗师朋友,曾经告诉我,她每次做个案前都会冥想许久,清空自己。
在每一次触摸患者的身体时,她都像在触摸神灵一般。
如果......
如果每一次的拥抱,是在拥抱神灵;每一次的抚摸,是在抚摸神灵,会是怎样的感觉?
我坐在按摩床边,觉知着自己的身体边界和场域。
她静静躺在按摩床上,我帮她垫好枕头,在膝盖下方垫好抱枕,仔细询问着她躺着的姿势是否完全舒适,是否需要盖上毛毯,是否还有需要调整的地方。
我们准备就绪。在她默默点头后,我隔着被单,将右手轻柔缓慢地放在她的脖颈后侧,左手则轻放在她的尾骨下方。
她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,越来越深。四十多岁的她,躺在那里,像是安睡在婴儿床里的宝贝。
我们一起失去了时间,或者说,时间懂得我们的同频,不忍打扰,去了别处。
她的身体突然开始有节奏地抖动,开始时只是手指、前胸,后来抖动蔓延到整个上半身,后来全身开始抖动。
整个过程中,我保持着均匀的呼吸,双手一直轻柔而平稳地陪伴着她,从未远离。
我听从着直觉,让心声变成了口中的声音,在她耳边耳语:我在这里陪着你。别害怕,我不会离开。
她没有睁开眼,眼角滑落了两行泪水,嘴角开始蠕动,从小声啜泣到嚎啕痛哭,身体的抖动越来越剧烈,不知道过了多久,她的身体从抖动进入了巨大的宁静。
那一刻,我能感觉到她的脉动。我们的身体似乎变成了一体;
那一刻,我的手似乎在抚摸着她的心,我的心似乎从她降临世间的那一刻,伴随着她穿越了一生,从丫丫学语、蹒跚学步,到所有的沧桑喜悦悲伤......
她深深吐出一口气,从按摩床上缓缓坐起来,轻轻拂去了眼角残余的泪,感激地注视着坐在一旁的我。
我们并不知道那抖动的背后,是怎样的故事或者创伤,是在胎儿时期还是幼年或成年。
那一刻,回溯那些信息显得不再重要。我安静地注视着她的眼睛,在心里默默对她说:触摸着你,像触摸神灵。
她的脸庞如同花儿一样绽放。
我知道,她的身体听见了。
就像曾经的我,静静躺在那里,感受到巨大的宁静时,所听见的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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